风雪寒江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园田

浮沉(中篇版)

才想起来这个存稿还没放完



(九)马蹄催趁月明归


  恢弘雄壮的都城在蒙蒙的天地里巍然屹立,巨石砌筑的城墙矗立高耸,灰暗的石壁如同最忠诚可靠的侍卫,将帝都围护得固若金汤。

  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影影绰绰的高楼,隐在薄云霭色里,宁静安然。

  天边一抹鱼白,晨曦初露,巍峨帝宫在淡淡的晨光里现出层层叠叠交错的飞檐和高脊。殿宇森森,分外庄严。

        今日休沐,不朝。李达康踏宫道而过,往清园走去,万籁俱寂中,小皇帝的声音渐渐清晰。

  “哎哎,你别动啊!动来动去朕还怎么射?!”

  李达康眉峰一聚,快走了两步,刚一跨过园门,听得弓弦振动,紧接着破风声急掠而过,一道银光直奔面门。他本是入宫面圣,哪来的戒心,骤然被这道杀气逼近,反应迟滞了一瞬,只来得及偏了偏头,银光从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擦过,最终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李达康转回头来,便看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宦官,和拿着长弓呆立在原处手足无措的小皇帝。

  便明白了九分。

  左颊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配上李达康逐渐沉下来的脸色和三年来大权独揽的积威,小皇帝顿时慌了神,丢下铁弓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用袖子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相父!”

  李达康轻轻拂开他的手,神情严肃又带着几分沉痛。他退后两步,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皇帝愈加惶急,伸手去扶:“相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啊!”

  李达康不顾他的慌张,重重叩在地上,一下就叩出了血,沉重奏请:“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责。”

  沙百川手足无措:“相父……相父哪里有罪,快起来,快起来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教导无方,”李达康抬起头看了一眼跪在一旁不断颤抖的几个小黄门,眉峰紧紧地拧在一起,“竟使得陛下不以臣民性命为重,箭指忠仆。臣无能,请辞太傅之封,授予贤人。”

  “相父……”李达康虽为权臣,在小皇帝面前却向来温润如玉、谦和守礼,沙百川几时见过他这般模样,登时又赧又愧,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底下最罪恶的事,泫然欲泣道,“朕错了,朕再也不敢了!您原谅朕这一回吧!朕发誓,朕要是再想今日这般,朕就天打……”

  “陛下!!”李达康霍然抬头,声色俱厉止住他赌咒发誓,顿了顿,叹了口气,“臣不是逼陛下立誓。陛下是君上,达康是臣下。陛下从谏如流,是臣的大幸。陛下自有主张,臣便当守本分。方才是臣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沙百川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拉起李达康,看见他脸上被铁箭划过的一道长长的血痕,心疼得无以复加,想要用龙袍袖子为他擦拭干净,被李达康温和地抬手挡住:“破了点皮而已,没事的。陛下,臣进宫,是为了梁小学士与高秀女一事。”

  沙百川苦了脸:“梁师傅是平国公梁群峰的独子,就如命根子一般疼,现在出了这般事,就算是梁师傅一时糊涂违了法度,平国公也不会让梁师傅受委屈的。平国公虽然隐退多年,可毕竟是曾经的半朝座师,门生一点不比先定国公少。这些门生大都在三司任职,执掌的就是刑狱,最显赫的那位还在御林军作威作福呢。想处置梁师傅,怎么可能?可若是不处置,朕的后宫之人竟被外臣冒犯,朕哪里来的面子还坐在这个椅子上!”

  “陛下,”李达康垂了眼,面无表情,“既如此,何不试一试,瞒天过海?”

  沙百川精神一震:“相父的意思是?”

  “换囚。”


  秋风飒飒,吹落一院红枫。

  镇疆王府素来没什么人,偌大的院子了无生气,书房更是寡淡。李达康单手执了卷书,在灯火通明中端详,半晌也不曾翻过一页。

  太医院院正收了针,边收拾东西边叹了口气:“王爷,恕下官直言,王爷思虑太重,心有死结,郁气凝于肺腑,难眠厌食还是轻的,再这样下去,伤神犹在其次,只怕王爷……年寿难永。还望王爷,惜身。”

  李达康放下那本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南华经》,也幽幽叹了口气。

  “郎院正,心结若是那么好解,便不叫心结了。”

  人一旦有了心结,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况他原就是不够狠、不够绝、放不下前尘,斩不断过往,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早已经俗根深种,尘缘重叠,又怎么可能在朝夕间获得那种看破红尘的大智大勇呢。在泥塘中越挣扎的结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时至今日,他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

  那么,还有什么好想呢。

  书房的门被人暴力推开,“咣当”一下磕在墙上,砸出一声轰然巨响。吴满江满目通红站在门口,身后是几个带伤的下人,有王府的,也有吴府的。

  显而易见,这位侍中遇到了什么让他不顾身份不顾影响暴力闯府的事情。

  李达康的心沉了个彻底,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送走郎院正,斥退下人,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坐回原处:“吴侍中夤夜至此,可是有什么家国大事?”

  这是一个很委婉又很明显的逐客令。

  只可惜吴满江一点儿也不想识趣,脸色比不见星月的夜色还沉两分,语气淬了冰般带着寒气:

  “是你吗?”

  李达康扬了扬眉,带着一抹深浅得宜的讶异:“君灏说什么?”

  吴满江方串起来前因后果,此时见他天衣无缝,反而更明白,之前就已经被粗暴撞开镇疆王府大门的声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现在更加头痛,痛得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劈开似的,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皇上纳妃,高育良夺权心切,必然送女入宫。梁珹每日与你几乎形影不离,又与陛下有半师之谊。你受命把关储秀宫诸新人,把他带进去虽然不太合规矩,却也不会太难。储秀宫有个大宫女名叫玉巧,受过你的恩惠,在高姑娘身上放了点东西,没有别的效用,却能最大程度激发长春香的药效。而你推说想要子嗣、点来助兴的长春香,恰好在梁珹来的那一天,被下人‘误’当做檀香点了!

  “梁珹在药效催使下非礼了高芳芳,高育良掌上明珠受辱,国丈梦破碎,恼羞成怒下与早就貌合神离的座师反目成仇。我刚开始还没想到是你设的计,不愿高梁倾轧破坏今岁考评,耽搁国政施行,向陛下献计,请陛下索性赐婚梁珹与高芳芳,一举多得。你也没想到我会出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得再下狠手,趁二人新婚之夜动手,除掉高芳芳。高育良独女惨死,必要梁珹陪葬。梁群峰膝下子嗣唯梁珹一个成器,更不可能抛弃。你在陛下面前劝他明杀梁珹暗中换囚,当天夜里就亲手射杀了陛下派去告知梁群峰换囚计划的信使,又把收买梁群峰心腹,勾他去劫囚,再派人找到高育良的心腹大弟子祁同伟,把梁群峰的劫囚计划卖了个干净!刑场之上万众瞩目,祁同伟活捉歹徒,却迟迟审讯不出主使,你便继续添火——

  “祁同伟本就不是真心娶梁璐,又被你送去的美人迷惑了心神,梁璐也是梁群峰独女,最受不得委屈,偏偏在这个时候,梁珹竟然‘畏罪自杀’。梁群峰一怒之下召集亲信,策反京畿嘉郡、华城守军,你故意按住赵东来,让京营放水,直到御林军和反军两败俱伤,高育良和祁同伟死于乱军之中,你才派赵东来诛逆贼,擒杀梁群峰!

  “计划缜密,思虑周全——这一石,何止二鸟!

  “李达康,梁珹与你二十年知交,救过你的命!”

  吴满江面色难看到极点,嘴唇清白,颤抖着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眼里是极度失望后的鄙夷:

  “你可真下得去手!”

  质问的人面色青灰,竭尽全力说完整个阴谋,脱力到支撑不住自己,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痛心疾首地闭眼,嘶哑的嗓音凌迟着听者千疮百孔的心,自己也哽咽到无言为继:

  “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啊?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李达康脸上本就没有多少的血色早退了干净,摇摇欲坠的身子全靠椅子支撑,苦苦笑道:

  “我有什么办法呢?梁家尾大不掉,高家烈火烹油,都是国之蛀虫。君灏,你曾经同我说,欲治沉疴,需用猛药……这两只老狐狸最是滑头,半点把柄都不会予人,我不出重手,如何灭得了国贼!”

  吴满江重重一脚踹翻了桌案,瞪着猩红的眼睛疯了般地吼:

  “你如此作为,又与国贼有何分别!”

  李达康抖着嘴唇,终是一言未发。

  “你我……缘尽于此。”

  吴满江久久未动,最后撑着地面缓缓站直了身,沧桑而疲惫:“吴某最后奉劝王爷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别太过。”

  他迈着摇摇欲坠的步子跨过门槛,李达康维持着面上岌岌可危的平淡地叫住了他,语气竟带了点卑微:

  “君灏。内子……她已经有了身孕,若我不幸……”

  吴满江头也不回,摇了摇头,声如锯木:“祸不及妻儿。”

  李达康深深下拜:“吴兄大恩,来世达康愿……”

  吴满江笑了一声,比号丧还难听三分:

  “你的来世,还是留给上皇吧。”

  李达康垂眼:

  “上皇仁义智勇,必能中兴大汉。如此,达康就算永堕阿鼻地狱,也可含笑九泉。”

  吴满江不置可否,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继业三年冬,上皇说降北狄上将慕维叶,起兵归国,雁门主帅王国风首顺,分兵五万,丰州虎威将军窦骄率两万燕州驻军拥护,沿途纷纷倒戈……

        自北境至京都,沙瑞金兵不血刃,短短十日,就直逼京都。

        “相父,父皇明日就能兵临城下,朕……朕该怎么办……”年轻皇帝强装镇定,不自觉握紧了龙椅扶手的手和微颤的话语却暴露了他的惶恐。他怯生生地望着他的相父,等着能决定他生死存亡的那一句话。

        李达康看着惶惶的小皇帝,久久无言。沙百川是过继到沙瑞金膝下,以沙瑞金之子的身份继位的。为除后患,小皇帝登基不过一个月,他就下手做掉了檀陵郡王。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尽管没有真正经手,却依然让他彻夜难眠。

        权臣三年,他也多少明白了赵立春为何拼了命也要维护自己手里的权力,不肯放出一分一毫。

        站在这个高度,四面八方都是明枪暗箭,每行一步都是天罗地网。

        都是人世大潮中一叶小舟,浮沉起落,哪得由心呢。

        他垂下眼,语声漠然:

        “陛下,这江山,本就是上皇的。您不过是代管了三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相父!”年轻皇帝平静的面具在性命攸关之时终于寸寸崩裂,惊惧而愤怒地咆哮,“李达康!你不能这样!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你……你不怕天下人的辱骂吗!你不怕史官刀笔,永生永世翻不得身吗!”

        李达康轻轻一笑,那笑像是透过千年冰山的一缕阳光,浅淡而带着稀薄的寒气:

        “陛下,你知道没有兵权的皇帝是什么吗?”

        不待沙百川发声,李达康看着小皇帝,目光眷恋而温柔,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千里之外的另一张面孔:

        “是砧板上的鱼肉。”

        手上早就不干净了,还在乎再多这一条人命吗。

        “鸩酒还是白绫,陛下自己选吧。”

        玉杯砸在地上,御林军应声而入,为首者银甲红缨,威风堂堂。

        李达康转身,与赵东来擦肩而过之时,赵东来极轻地说了一句话。李达康点了点头,离开大殿,走上出宫的长道。

  冬夜的冷月懒懒地照耀着这苍茫的大地,他在那一片惨白色中沿着宫道行走,心头却有些坚定的茫然。前路崎岖坎坷,未来昏茫,所有人都在挣扎,看不到结局。唯有他的结局既定且已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我的陛下,这一次,艰难险阻,粉身碎骨,千夫所指,万年遗臭,血染天下,烽火狼烟,我也要接你回家。

        这一晚,夜夜梦魇心疾发作起来就痛不欲生的镇疆王三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做了一个和和美美的好梦。

        梦里有良师益友,明君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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